漫谈太阳系文明圈时代的货币
如果人类文明扩展到了整个太阳系，其经济形态将是很不容易预测的。
不过，许多科幻小说和电影都预言，在太空中的人类殖民地终将独立，脱离地球文明的控制。综观美国独立史和亚非拉民族独立运动，这样的预言还是颇有道理的，属于发生概率比较大的事件。特别是在地球虽已完成经济一体化但尚未完成一体化的阶段，太空殖民地格外容易独立。如果出现这样的政局，人类文明的货币流变也会很有意思。
有一种论调可能在这个时代大为流行——货币金属论很可能死灰复燃，兴风作浪。具体而言，就是金银本位复辟。众所周知，金银本位在20世纪下半叶退出江湖，脱离货币属性，黄金从相对最可靠的超主权货币蜕变为一种投资商品，主要原因就是进入现代工业社会后社会生产能力大增，而金银存量的有限性无法支撑越来越多的社会财富，不能满足日益扩大的商品流通需要和投资需要。但由于在历史上，黄金白银充当货币，能够保持很低的通货膨胀率，能够限制政府滥发货币，能在各国通用无阻，所以希望金银本位复辟的声音从未停止过。
在未来人类活动遍布太阳系的时代，金银或者其他稀有金属都有可能在其他行星或小行星上被大量发现，看起来能够克服金银因其有限性而不能支撑现代经济这一缺陷，从而勾起许多人复辟金银本位的幻想来。
但是，这是不切实际的，甚至是危险的，首先就肯定对地球文明圈极其不利。
在主权信用货币已经“一统江湖”的时代，金银本位要想复辟，除非地球政府疯狂滥发货币肆意破坏主权货币的信用，否则货币金属论很难得到机会出头。比如明朝，早期曾效仿元朝以纸币“宝钞”为本位货币，下诏禁钱禁银，结果后来又走了元朝的老路——因为疯狂滥发，宝钞贬值上千倍，最终不得不在明英宗时期解除了银禁，实行了银本位。这种现象在经济学高度发达的太空开发时代，实在是小概率事件。
但如果机缘巧合，货币金属论若干年后真的逮住机会得以在太空中还魂，那么地球文明的噩梦也就开始了。
鉴于太空文明圈在宇航实力和宇航便捷性上大占优势，而太空殖民地的人民，其宇航意识和探险精神也会因为生存与发展的压力而大大超越地球人，太空稀有金属的开采权极有可能落入太空文明圈的手中。
金融领域有句名言：“历史在不断重复。”无数的繁荣与危机早已在金融界重复了许多次，并不新鲜。回头仔细看看，这样的大戏早已在历史舞台上演绎过了。
明朝的命运，就是这种设定下地球文明圈的最好写照。
明朝是秦始皇之后第一个放弃使用主权信用货币而确立银本位的王朝，所以明朝号称“白银帝国”，结果明朝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死于通货紧缩的王朝。明朝选择以白银为货币，主要是恐惧通货膨胀，被逼无奈，毕竟宋元两朝滥发纸币的教训极为深刻，但没想到明朝很快就陷入了通货紧缩的陷阱，而通货紧缩，比通货膨胀更恐怖、更难对付。说穿了，白银货币化，就是让明朝政府丧失了货币的发行权，有学者说得好：“将白银作为本位货币，等于将明朝的央行搬到了拉美矿山。”明朝政府完全丧失了对信用和货币的控制，金融命脉受制于人。中国银矿并不丰富，而一个银矿不丰富的国家，竟然选择别的国家所富藏的白银作为自己的货币，实在荒唐至极。货币供给的不稳定和无法控制，就是明朝银本位制的致命缺陷。明朝的白银严重依赖海外进口，但后来因国际原因和美洲白银产量减少，白银进口量大减，国内立刻白银紧缺价格上涨，于是人们就喜欢将白银窖藏起来，因为只要简单持币将来就能变得更富有。这样，就造成辛勤生产不如坐地存钱和放贷，而货币越来越值钱，花钱消费也就成了大蠢事，经济活力逐渐被扼杀。全民持币导致市面上流通的白银越来越稀少，稀少则银价愈高，越发引人持币，终于陷入了恶性循环。由于确立了银本位后官府也迷恋白银的保值与使用储藏方便，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就规定官府收税只收白银，后因通货紧缩银价大涨，造成税负飙升，不愿种地的流民越来越多，最终闯出了个李自成……别的朝代，通货膨胀并不见得是其灭亡的主要原因；而通货紧缩，却是明朝灭亡的极重要原因。
看明白货币金属论对地球文明的巨大威胁了吧？太阳系大开发时代，货币金属论复活，实际就是要地球文明将货币发行权拱手送给太空文明，地球政府将丧失自己的央行，甚至财权。外层空间的巨大金属储量，将成为太空文明的最大法宝和最强悍的金融武器，地球文明可能连招架之功都没有。
反观16世纪的欧洲，在控制了美洲银矿之后，不仅实现了财富的集中，还把持了定价权。不过欧洲最大的收获，是一举打破了罗马帝国衰亡后持续了近千年的通货紧缩。新大陆的金银潮水一般涌进欧洲，使得欧洲千年来首次物价全面上涨，史称“价格革命”，猛烈冲击了欧洲传统经济关系，有力地加速了封建制度的衰落和资本主义的兴起，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展，对欧洲国家的社会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但是，这个过程也是极为动荡的，欧洲各国命运不一。一国货币突然猛增未必就是好事，抢到金银最多的西班牙就没有应对好这种剧变，在这场变革中彻底衰落了。可见，货币金属论对太空文明来说也是个比较棘手的考验，它也未必就会对金银本位复辟鼎力支持。
货币的发行量与稀有金属挂钩，在太阳系大开发时代，实在是件不靠谱的事，具有适合于执行货币职能属性的那种稀有金属短时间突然大量发现和长时间难以发现，都会造成货币供应的极大不稳定，没有规律可循，其开采量的变化与世界经济增长无法匹配，货币总量的变化将变得与社会商品价格总量毫无关系，经济活动将因此而紊乱不堪，这对各经济体都是巨大的麻烦和艰巨的挑战。
货币金属论的基础，就是基于贵金属总量有限难以增发这一特性，但在太空时代，贵金属产量突然大增可是大概率事件，足以动摇此论根本，所以稀有金属恐怕很难成为太阳系文明时代的货币。在此再提一下比特币，被视为“网络黄金”的比特币即使获得了人们的广泛认同，也不过就是货币金属论在网络上还魂而已，恐并非现代经济之福音。
不过，即使堵死货币金属论这一条路，也不一定就能保证地球文明在未来的货币战争中占据上风。
如果太阳系文明时代人类还是使用主权信用货币，那么各实体所发行的各色货币，比的实际就是各自货币背后的信用支撑。说具体点，比的就是各自掌握的资源、技术、军事实力，比的是各自的综合国力。
以刘慈欣的《三体》系列为例，漫谈一下当时的货币状况。
当时，“舰队国际”出现后的人类社会，其实处于战时状态，因为三体舰队的巨大威胁，所以才能维持住“舰队国际”和“地球国际”间的势力均衡，令人类团结为一个整体，合力应对危机。
如果拿掉外星舰队的威胁这一因素，则“地球国际”未来的命运将一清二楚：肯定沦为“舰队国际”的附庸。“舰队国际”拥有超过两千艘星际战舰，其中一艘星际战舰就具有毁邦灭国的打击力量，这是何等可怕的军事实力！而这巨大的军事实力背后，是被太空文明依仗强大军力所垄断的大小行星矿产资源、所有适合殖民的地外星体、宇航线路、甚至太阳光能，地球拿什么与之博弈？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也就是“美丽的地球居住环境”了，但对出生并成长于太空的新生人群而言到底有没有吸引力，实在不好说。依笔者之见，即使“舰队国际”不对地球动武，光是依仗财力，就足以使地球一败涂地。在这种形势下，“舰队国际”发行的主权信用货币明显极为强势，弱国是不可能阻止强国的货币横行自己国内的，“舰队国际”则可以运用财货，兵不血刃地降服地球，将其整合到自己的行政体系之中。
说到这里，大概也能得出结论了，太阳系文明圈时代，最坚挺、最靠得住的信用货币，就是横行太空的那些星际战舰。谁牢牢掌握住了太阳系的制天权，谁的货币就会是最强悍的。
获得全人类一致追捧的信用货币的发行权，拥有者一定是当时最先进最强大的实体。张国荣在《东邪西》一片中曾如此点拨雇主该如何挑选刀客：“那些连鞋都没有的刀客，你对他们有信心吗？……我现在跟你们说的，是你们一家大小二十几口人命的安全，至少在这方面，你们应该相信一个穿鞋的人。”人们肯定会最相信最强大者。这实际是上帝对最肯为未来投资、最具进取精神的人群的奖励。现在很多人都说美国依靠印刷成本微乎其微的美元空手套白狼，“用废纸换取他国血汗与资源”。错，制造美元并不便宜，十一个航母战斗群、七十多条核动力潜艇、五千架直升机、三千多架战斗机、五千枚洲际导弹……维持此等军力花费巨大，都是美元的“印制成本”，这就是美国公然多次“量化宽松”的本钱和底气。
当然，上帝是公平的，货币发行权奖励的是最进取的人群，但如果拥有者动歪脑筋依仗货币发行权滥发货币掠夺全人类，那么不仅自己的信用会被破坏，自己的进取精神也会衰退，变得懒惰保守，沉迷于坑蒙拐，从而会给予其他实体超越自己的机会。欺诈和掠夺绝不是上帝所提倡的，从古至今，大肆滥发货币者都没有啥好下场，玩弄货币者必作茧自缚。
漫谈星际文明时期的货币
漫谈这个遥远未来时代的货币，得先从外星人与人类的第一笔买卖说起。
近期有比特币粉丝满怀激情地撰写文章畅想外星人如果首次降临地球，将会选择哪种货币作为和地球人交易的计价单位：“支撑各国法币背后的是其政府信用，而支撑比特币的是数学算法。外星人估计不信任任何一个政府的政府信用。而数学，优美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数学，是遍布整个宇宙的通行语言。对外星人而言，选择只不过是地球人用的比特币，或者用他们自己带来的另一种分布式虚拟货币罢了……”
怎么说呢？虽然笔者不知道什么样的外星人首次和地球人贸易，会拿自己耗费巨量能源方才运来的使用价值巨大的宝贵货物换走地球人电脑里的那一堆“优美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数字代码，但笔者可以想象得出达伽马、麦哲伦之流如果到达了东亚，没有换来丁香、豆蔻、肉桂等香料，却装了整船整船的印满优美汉字的桑皮纸——“大明通行宝钞”，回到欧洲后他们会是个啥下场……
不管是贵金属货币还是信用货币，其背后都要有必不可少的文化认同作为支撑。人类文明发行的货币，一旦离开人类的文明圈，对外星人来说都没有意义——脱离了文明的信用支撑和价值认同，货币便不能充当商业交换的媒介。哪怕金银等曾经的“货币之王”也极可能如此——这种金属对外星人而言很可能并不稀有。只有人类与外星人交流频繁，在文化上形成了一些共识之后，货币才能出现。
以常理论之，这种剥离了一切文化价值观的极为原始的贸易行为，贸易双方只可能关注交易物品的使用价值，只可能采取最原始的交换手段——以物易物。没有货币，虽然价格没有了尺度，但双方协商谈判后，彼此都觉得合算就成了。只要外星人贩运来的商品对人类而言使用价值确实很大，那么即使该商品在外星人的社会里贱如废纸，也谈不上欺诈，反倒是互补有无的大好事。
以物易物很容易发展出实物货币来。实物货币是最早的货币形式，很适合这种原始贸易。但究竟这个“实物”是什么物体，就很难说了。宇宙各文明间的差异性，实在大得难以想象，要找到一种各文明都有很高价值认同度的物品，难度很大。
宇宙中最重要的资源，除了矿物，便是能源。能源对于任何文明都至关重要，具有放之宇宙皆准的极高认同度，而且极好量化，似乎具有很理想的价值尺度。那么它来充当实物货币怎么样？科幻卡通片《变形金刚》里，“威震天”及其喽啰们最想从地球各政权那里得到的，就是“能量块”，而货币之王黄金则被金刚们抢去拉成了充电用的电线……这种“能量块”能在宇宙各文明进行星际贸易时充当货币吗？
答案：不能。
因为“能量块”的使用价值太高了。在生产生活中具有很高使用价值的物品不适合充当货币。变形金刚们竭力攫取“能量块”，是为了当饭吃，这种货币一出银行就被吃进了肚子，那还怎么玩儿？根本就流通不起来嘛。宇宙各文明以各自特产换得“能量块”，很多都是要燃烧来获取动力的，这等于拿纸币烤火取暖呀。甚至商业飞船满载硬通货“能量块”在各星系间跑买卖时，若遭遇意外需要补充能源，满船的货币立刻就会被销毁……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地球上石油煤炭从来没有成为货币的原因。同理，影片《阿凡达》中，潘多拉星出产的那种具有奇特磁场效应的罕见的常温超导体“unobtanium”，因其工业应用价值巨大，也不适合充当货币。它们或许在特定环境下能起到硬通货的作用，但这只是畸形现象，就和二战刚结束废墟满地的德国曾短暂流行把美国骆驼牌香烟当钱使一样。
“能量块”能否成为未来的星际货币？
其实古代就有这方面的经验教训。有宋一代，“销钱为器”一直是朝廷十分头疼的问题。“销熔十钱，得精铜一两，造作器物，获利五倍。”人民把铜钱拿去做了生活器具，每年毁损不计其数的货币。宋廷严刑打击，民间冒死犯禁。所以，原始人选择贝壳充当实物货币是很有道理的，成功地流通了上千年，谁能说原始人智商低？未来的星际时代，实物货币也可能流通很长时间，具体是什么物品，现在实难准确预测，但极有可能是一种在生产生活中没有多大使用价值的物品。
实物货币到底十分原始，货币肯定会向更高级的形态进化。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未来星际时代货币进化的决定性因素？
答案：飞船。
货币形态的进化，与贸易双方的交流深度与广度有极大关系。货币形态先进与否，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因素，乃是交通是否发达便利。常言道：“要想富，先修路。”只有交通便利了，交换经济才能活跃发达，充当交易媒介的货币，也就才能被发明。上古金钱的发明，两大关键要素就是冶炼技术和交通技术的发展。“行卖曰商，坐贩曰贾”，不四处跑买卖就不叫商。“商人”的名号来自商朝，与后世的中国各朝代不同，商朝不是一个农业国，而是一个商业国，这完全得益于其交通技术十分发达。商族部落的第三任首领相土驯服了野马，随后的首领奚仲创造了华夏第一辆用马牵引的木制车辆，到了第七任首领王亥时，“王亥服牛”，发明了牛车。商族人利用先进的牛车、马车从事部落间的物品交换以获取财富，所以外族人就将他们称作“商人”，靠这种方式获取财富的活动就是“商业”。商族部落因此变得非常富强，最终灭掉了夏朝。可见，没有交通技术的突破，就不会有商业，更不会有货币。
在未来星际文明时代，交通技术更是头等大事。无数的科幻文学作品，都在关注星际交通技术：核聚变飞船、太阳帆飞船、反物质飞船、曲率驱动光速飞船、爱因斯坦-罗森桥……可见交通技术在科幻领域的分量，也折射出星际交通的艰辛与不易。在此不复赘言。
星际时代，由于交通往来极其艰巨，各文明间交流接触不会很频繁，交换经济也不会太活跃，因此，这个时代的货币其实将进化得比较缓慢，可能反而不及地球时代先进。随着星际各文明的接触交流日益频繁深入之后，货币的进化才会逐渐走向高级形态。要发展到用“优美的数字代码”当钱使的地步，恐怕得等到星际联盟政府成立那时候去了……星际时代的货币发展史，有可能与地球货币发展史异曲同工。认真学习地球时代的经验教训，对研究预测星际时代的货币进化，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结语
货币是商品经济的核心，笔者在这里漫谈了这么多关于货币的假想，最后突然冒出个构思。
毕竟现在是信用货币大行其道的时代，如今最受人们关注的问题，还是信用货币如何守信用。曾有人开玩笑说，货币“最好由上帝来发行，没有人怀疑上帝的信用，上帝也有足够的资源做抵押”。笔者倒觉得，“全知全能”的上帝最大的优势，是拥有无限的计算能力，他老人家肯定能随时对社会商品价格总量的变化了如指掌，能将货币的发行量合理地、紧密地与社会商品价格总量结合起来，既不会疯狂滥发，又能保持适当的通货膨胀，给社会经济发展注入活力。毕竟，货币理论的核心，就是货币的数量必须能和整个经济发展动态匹配。
现在大家看出来这位上帝是谁了吧？对，就是拥有极强大运算能力的人工智能。将来会不会出现独立的、超越主权的、坚定恪守货币信用的人工智能来掌握人类社会的货币发行权？以前的科幻小说中，人工智能僭夺人类社会军权、行政权的故事不计其数，但几乎没有科幻小说谈及人工智能篡夺人类社会财权的情况。人类将财权拱手交给人工智能，是否危险？人工智能严格守护货币信用，又会带来什么样的社会后果，会不会造成某些特殊情况下人类必须依靠通货膨胀才能渡过难关时，它的诚信却使得人类失去了应变的能力？会不会有人通过控制负责发行货币的人工智能，从而把持人类社会的财权？这些问题，似乎能编织出很多精彩的、发人深思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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